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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兩百七十一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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空無一人的醫院走廊,秦子澗坐在冰冷的長椅上。

他的手上、衣服上,到處是早已凝固的血跡,他的身邊,還擺著那只玩具兔子,雪白的兔毛被染紅了大半,那是從程菱薇手腕處滴下來的血,鮮血已經把兔子弄臟了,被擡上單架時,她還死死拽著它,不肯撒手。

是什麽不得了的東西呢?值得她這樣豁出命去抓著。秦子澗失神地想,為什麽這個女人每次死抓著不放的,都是這樣一些無用的東西……或者人呢?

程菱薇被送進了急救室,搶救的醫生匆忙檢查了一下,擡頭問秦子澗:“被砍傷的?”

“砍傷?……”秦子澗微微一怔,又慌忙道,“我、我不清楚,她受傷的時候我不在身邊。”

“你們不認識?”醫生疑惑地看他,剛才秦子澗抱著程菱薇沖進來,那種表情,分明是抱著至關重要的親人。

如果倆人根本沒關系,這醫藥費可就成問題了。

“不,她是……”秦子澗頓了兩秒,才道,“是我妻子。”

已經沒時間了,醫護人員迅速把程菱薇推進了急救室。

等人都撤了,走廊安靜下來,秦子澗在急救室大門外呆站了半晌,才緩緩回到長椅前。

剛才自己為什麽要那麽說呢?他感到困惑,本來該說是“女友”的,為什麽臨到最後又改了口?

可能是因為,僅僅是“女友”的關系,還不足以說服醫生,就算男女朋友,也有可能落跑、不付醫藥費對吧,但是妻子的話就沒可能了,這麽說,醫生們也會感覺安心,能認真給予治療。

他搖搖頭,不再去想,先在長椅上坐下來。

已經夜裏十二點了,這個大年初一的深夜,竟然要在急診室門口度過了。

秦子澗的思維有些遲鈍,好像有只手,忽地把他的腦子挖空了,讓他什麽都想不了,只剩下唯一一個念頭:程菱薇,會不會死?

平日他那股無論遇到什麽緊急情況,都能靈活應變的沈著勁頭,此刻竟不翼而飛,秦子澗並不是頭一次看見人傷得這麽重,就在幾個月前,他曾用一把消防斧,將一個壯漢砍得血肉橫飛。

怎麽此刻卻完全思考不能了呢?秦子澗覺得詫異,自己到底是哪裏出問題了?

他今晚上,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不對勁起來的?

好像是從程菱薇唱的那首歌開始。

那幾句簡單的歌詞,從那樣一張嘴裏唱出來,竟像鑿子鑿刻在他的心上,讓那層硬殼悄悄分崩離析、碎裂成無數塊,溶於無形之中。

那層外殼,是他用數年以及無盡的努力,在自己傷痕累累的心的外面,強硬包上的,它原本比石頭還堅硬,比金子還難溶解,秦子澗萬萬沒料到,就是在那麽一個傻裏傻氣的KTV包房裏,就是程菱薇無意間唱的那麽一首酸唧唧的瓊瑤劇插曲,竟輕而易舉地敲碎了他心裏的硬殼。

不,還要更早。

也許這層硬殼早就有了裂紋,在他沒察覺的時刻悄悄龜裂,雖然外表看上去還完好無損,像是跌過一次卻沒碎的玻璃杯,然而,再稍稍遇到一點外力,它就會嘩啦一聲,變成破片。

程菱薇就是導致它碎裂的罪魁,這位“錘子小姐”就是造成這些裂縫的根源。

有種古怪的、難以言明的感覺浮上秦子澗的心。

之前他一直以為,程菱薇對他來說,不過是個解除不了的麻煩、令人厭倦的包袱,他沒法擺脫她,是因為元晟的要求,又因為程卓峰的深恩重義,還有茶虎的人情。可如果這些“他人的囑托”並不存在呢?

難道,他就能坦然無比地扔下她不管麽?

粘稠的血,粘在他的手指上,嗅起來有股濃濃的血腥味兒。

那是程菱薇的血。

……忽然間,秦子澗被類似恐慌的情緒給纏住了,為了擺脫它,他趕緊從口袋裏掏出手機來,按開機鍵,找到語音信箱。

裏面一共有23條語音信息。

他隨便找了一條,按下接聽鍵,程菱薇的聲音從裏面冒出來:“秦子澗,為什麽不回我電話?手機被盜了?還是掉進馬桶裏了?嘿嘿要是真的掉進馬桶裏,你會不會抱著你的黑莓哭?別哭別哭,再給你買新的好不好?給你換個蘋果怎麽樣?哼哼沒法子,誰叫我最喜歡你呢?你想要什麽,我都會給你買的。”

聲音停住,陡然墮入死寂,四周那麽靜,靜得詭異,像是有妖怪一下子收攏了口袋。

秦子澗忽然覺得很不適應,他幹脆按了下一條。

“你最近和茶虎在一起麽?我本想通過他來找你,又怕你不高興,茶虎他還好麽?那也是個可憐的孩子。秦子澗,你的氣場真的不怎麽好呢,圍在你身邊的,都是淒慘的家夥。”

再下一條。

“是我。為什麽還不回電話?上個禮拜的留言你聽了沒有?唉,我現在真的很可憐,昨天開會的時候,肩膀好好的就脫臼了,老大一個箭步沖過來,給我接上了膀子,同事們都嚇壞了你說,我要是在咨詢途中,突然血流滿面、頭顱或胳膊咣當掉在桌上,人家會不會投訴我?普通的抑郁,也會被我給整出深度抑郁來吧?我真該換工作的,害得老大他們成日提心吊膽。所以過年之後,我就不打算回醫院了。其實去動漫展上班最合適我了,那樣的話,再發生這種事,我就可以說我是在cos富江。”

短暫的沈默,後,“哦,我忘了說了,老大是我的督導醫師。之前,他也見過你的,你恐怕沒印象。其實……我和他也沒什麽關系,好吧,我說太多了。”

再次沈默,然後,“秦子澗,你過來看看我吧,好不好?如果不想讓我察覺,你可以化妝,我不會認出你來的,只要你不出聲。然後呢,你只需在接待處留個標記,表示你來過了,嗯……你留一朵玫瑰在桌上好麽?看在我每天想你想得頭發脫落,看在我這麽愛你的份上,當然,你不肯送玫瑰,別的花也可以。”

再下一條:“餵你怎麽留了朵菊花?就算玫瑰再貴,你也不能拿菊花打發我呀你這是少先隊員給烈士掃墓麽?我還沒死呢秦子澗你這個壞小子”

秦子澗想笑,卻笑不出來。

手機光逐漸黯淡下去,他凝視著小小的顯示屏,然後,關掉了手機。

他深深吐了口氣,將手機揣進懷裏口袋,小心拉上拉鏈。

這些語音信息,他已經聽過無數遍了,夜裏兩……鐘,確定程菱薇不會打過來,秦子澗會開手機,把它們全都聽一遍,到後來他幾乎都能把每一條背下來。

可他一個也沒有回覆過。

上午十點左右,程菱薇終於睜開了眼睛。

一個男人站在病床前,還是昨晚那身黑衣,他的眉毛頭發,黑得像死亡的夜。他的周身,卻籠著一層柔柔的薄光,他的臉依然那麽美。

死神原來這麽溫柔……

程菱薇閉上眼睛,停了兩秒,再睜開:“……秦子澗。”

她蒼白失血的臉,顯得蠟黃,聲音也是氣若游絲的。

“是我。”

“你還在啊?”她輕聲說。

“如果我不在,就是回去拿醫藥費了。”秦子澗說。

程菱薇吃力地笑了一下:“昨晚,你把那人扔出去,真帥。”

秦子澗一怔,旋即想起她說的是什麽,沒想到在那種時刻,她居然還能看見發生的一切。

“死到臨頭了,還不忘記看人家帥?”秦子澗皺眉道,“上哪兒找你這種花癡?”

程菱薇有氣無力地笑起來:“花癡乃人生動力。”

“兔子呢?”她又問。

秦子澗把那只兔子拿起來:“不是在這兒麽?”

白兔早就骯臟不堪,一塊塊幹涸的血跡都發黑了,粘在它的白毛上。

“等會兒我帶回家洗洗。”秦子澗說,“這樣子,簡直沒法看了。”

他說完,又俯身看看程菱薇:“還疼麽?”

程菱薇微微顰眉:“好疼。我到底怎麽了?”

“是砍傷。”秦子澗壓低聲音,“對方功力很深,看樣子敵人相當厲害,連慕鳳臣都躲不過,你很走運了,沒被整個兒劈成兩半。”

程菱薇輕輕合上眼睛:“額滴神啊……”

“大概是有人想殺慕鳳臣,他遇到強敵了,這可不是一般人下的手。”秦子澗用手按了按被角,“行了別說話了,先養著吧。”

一個月後,程菱薇拆線出了院,傷口愈合速度超出院方的預料,程菱薇自己卻知道,那是保護魂魄的藥物在起作用。

到了家,她進了臥室,把衣服脫下來,對著鏡子仔細看自己身上的疤痕。

肩上一道深深的,胳膊上一道,胸口有,背上也有。尤其是背上那一條,很長,又猙獰,讓人想起跌碎以後,被粘合起來的瓷器。

“真醜。”她盯著鏡子裏的自己,吐出這兩個字。

重傷之下,又在醫院躺了一個月,程菱薇那張臉瘦得更顯尖了,她用手揉了揉臉頰,高高的顴骨,彌漫起一點淡紅,身體不健康,連色斑都變深了,挺直的鼻骨突兀地撐著,薄薄的皮膚簡直蓋不住它。

她瘦得真成皮包骨了。

程菱薇穿好衣服,從屋子裏出來,秦子澗已經擺上了飯菜。

“沒想到你成了賢妻良母。”她嘆息,在桌邊坐下來,“我統共也才做了兩頓飯。”

“等你能自由行動了,事情還歸你做。”秦子澗說。

程菱薇擡頭看看他,忽然說:“我覺得你有點變了。”

“我不是一直在變麽?”他很平靜地說。

“不是說臉。”程菱薇揚了揚眉毛,“是說態度——你沒那麽煩我了,是麽?還是我的錯覺?”

“我的容忍度提高了。”秦子澗抓過筷子,“人這種動物經過鍛煉,可以適應任何環境。”

程菱薇嘿嘿傻笑起來:“不用找借口了,其實是喜歡我了吧?”

秦子澗停下筷子,萬分詫異地望著她:“我發覺你真的很像一個人。”

“誰啊?”

“白吉。”秦子澗說,“你就是女版的白吉,走路永遠看天,自我感覺永遠良好,說話永遠不著四六,導致聽眾永遠菠菜臉。”

程菱薇湊近他,仔細瞧了瞧:“……你的臉色還好。”

“也快了。”秦子澗面無表情地說。

程菱薇低下頭,無聲地笑起來。

第一碗,米飯盛得不多,秦子澗吃完了,把空碗往程菱薇跟前一遞:“去盛飯。”

程菱薇有點驚愕地望著他,秦子澗把碗晃了一下,表情不變。

她馬上反應過來,慌忙接過碗,站起身來:“難得,你能多吃一點。”

“因為你太廢柴,我太辛苦。”

程菱薇受寵若驚地鉆進廚房,她更吃驚的是,秦子澗居然會讓她去給自己盛飯——他不是向來都是自己動手,不肯承她一點情的麽?

從廚房回來,程菱薇將盛了米飯的碗遞給秦子澗。

他接過碗來,看了她一眼:“謝謝。”

秦子澗這不動聲色的舉動,恍如某種微弱不明的暗示,攪得程菱薇有些心神不定。她索性不再出聲,只埋頭把米飯往嘴裏填。

“接下來有什麽計劃?”秦子澗問她。

“……想鍛煉一下身體。”她含混地說,也不敢擡頭看他,“我覺得自己太虛弱了,一點力氣都沒有。”

秦子澗點了點頭。

“等我鍛煉得差不多了,家裏的事情就能做了。”她故意含著半口菜,低聲飛快地說。

“不用忙。”秦子澗說,“我一個人,也可以應付。”

程菱薇忽然笑起來,她笑得那麽得意,表情有點像偷襲成功,手段雖不光彩,然而目的卻達到了。

“笑什麽?”秦子澗皺眉看她。

“沒什麽。”她馬上收斂,自覺自動見好就收,站起身來,“我來洗碗”

“不用了。”

“哎呀沒事的,我還沒那麽虛,洗碗累不著我的”

“可我還沒吃完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去歇著吧。”秦子澗看了她一眼,“吃飽了就鉆被窩,爭取攢點膘出來。”

程菱薇狠狠瞪著他,秦子澗的臉上依然沒什麽表情,那層淺淺的笑意,被他藏在極細微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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